古琴,柔韧且顽强地流转了三千年,最具中国古代文人气质,亦最得中国古典美学意趣,高古、清逸、淡雅。
1977年,美国发射太空船,就选用管平湖先生演奏的古琴曲《流水》制成金唱片,飞出了太阳系。那渺渺空空的琴音,成为了唯一飞往宇宙的中国音乐。
耳朵借给古琴,缓缓走进,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将我们拉近。几个琴音掉落,仿佛天地在说话,潜入心底,将心澄洗,清幽幽的,不小心听见自己的呼吸。琴音并不霸道,它似水,温柔地包容,留有不间断的空白,空白里听得见蝉鸣、流水、清风、人语,不小心听见了音乐的呼吸。
琴音之内,游走在琴谱,从心所欲不逾矩。琴人亦然,正襟危坐,对一张琴,一壶酒,一溪云。坦坦然抚琴,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,心怀规矩而任自由,不小心听见了技法与心法之间的呼吸。琴音之外,从《广陵散》到《捣衣》,飘荡在古今之间。从《梅花三弄》到《潇湘水云》,飘荡在天地之间,空气缓缓上升,充盈着。
回想,回响,古琴其实从来都没有“高冷”的屏障,它不过是一呼一吸,在人世间,在天地间。
想必你我都有这样奇妙的体验,琴声寥落三两声,便可感心沉了下来,云深不知归处。
琴音低沉如钟,出入有无,山鸣谷应,便可知何谓中国文化,感知的空灵。
古琴的音色,古朴而幽微,厚重而清亮,从不过分彰显自我的情绪,亦从不竭尽追寻某个极端。它似乎永远庄重而古雅,与它对话,非得澄清那些戏谑与杂念,难怪一听,心就缓缓有所沉静。
潇湘水云音乐:龚一 - 第一禅
犹记得第一次听古琴版的《卧龙吟》,全然忘记此曲为今人所作,全然忘记电视剧中所有固有的诸葛亮形象。
一时间,眼前恍惚诸葛先生在那茅庐下,对明月、对清风,抚琴吟唱,心中只有这琴,这琴又装下了整个天地。一时间,琴音之外,仿佛有个说书人,说着唱着,“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,是非成败转头空,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白发渔樵江渚上,惯看秋月春风,一壶浊酒喜相逢,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。”
古今多少事都沉了下去,心中只是明月清风,听琴,听的是呼吸,听的是静心。
卧龙吟 古琴曲音乐:赵家珍;李聪农;王次恒;瑞鸣音乐 - 禅意(赵家珍 长城山谷中 千年古琴即兴 空灵 )
听琴人心得以澄心明净,弹琴者更尤甚。
古琴泠泠七弦,却能奏出上百个音。散音中正宏远,泛音缥缈空灵,按音沉实,变化无穷。这上百个,多半是虚音,须得弹琴者雪其燥气,明心见性。古人抚琴可比今人讲究得多,如《红楼梦》八十六回有一段著名的黛玉论琴:
若要抚琴,必择静室高斋,或在层楼的上头,在林石的里面,或是山巅上,或是水涯上。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,风清月朗,焚香静坐,心不外想,气血和平,才能与神合灵,与道合妙。所以古人说“知音难遇”。若无知音,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,苍松怪石,野猿老鹤,抚弄一番,以寄兴趣,方为不负了这琴。
看似繁复仪式其实创造了幽静的弹琴环境,给予琴人严肃感,琴不可娱玩,琴君自有其高洁。
听琴也好,抚琴也罢,琴其实像一面镜子,拂去尘埃,听听内心的呼吸,静了,清了。
中国古典美学,从来都是不太喜欢太“圆满”的,凡事讲究个留白。山水画中,青山隐隐处即是留白,白云深深处即是留白,水光盈盈处即是留白。古琴亦复如是,若有若无,起承转合处,皆是留白。
画家韦羲书中有这样一个小故事:一个朋友听音乐,音乐从肖邦转到古琴,朋友忽然遥指窗外,说蝉声好听,音乐也好听。其实蝉一直在外面叫,直到放了古琴,朋友才有反应。这反应很奇妙:一只耳朵听琴,同时另一只耳朵听别处,听来自四周与远方的声音。
韦羲猜想,“大概因为古琴音乐的空白引入环境。古琴是声音与寂静同在,随处留空白,不似钢琴宏大的占有性,把空间都填满了。音乐生于语言,西语如珠链之延绵,和声为西方音乐构成空间感。汉语一字一音,在断断续续之间出现空白,空白给予中国音乐空间感,譬如水墨画的留白,因为空,所以无限。”
良宵引音乐:龚一 - 古琴演奏法
现在的大多音乐是具有“侵犯性”的,它们会攻克我们的记忆与情感,旋律节奏代入感极强,教人不能忘。古琴却恰恰相反,它更像是一种背景乐,旋律感节奏感似乎隐藏了起来,它永远留有呼吸口,允许万物进进或出出。
古琴的留白并非散乱的,它似有一根细线,虽然大珠小珠落玉盘,却总会带你我去很远的地方。古琴的留白,其实是不断给音乐做减法,简化到看得见心的明净。
留白,大道至简的智慧,音乐的脉动,呼吸的窗。
孔子有言,“十有五而志于学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,六十而耳顺,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。”人生一段一段,甚似呼吸。奈何现在的我们常常感到不能呼吸,且不说“不惑”、“知天命”,就连“志于学”都难以心静,难以坚持,又何谈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?
第一次感悟到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的光亮,还是在古琴里。比如魏晋名士阮籍所作的《酒狂》,听上去如醉酒,晃晃荡荡,实则又有三连拍的“规矩”。阮籍看上去放浪不羁,实则又内心坚守着“士”的“规矩”。
酒狂音乐:李祥霆 - 中国古琴名曲
最能体会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的,还是管平湖先生的《流水》。韦羲说管先生抚琴如写字,运指如行笔,一顿一挫,一撇一捺,一勾一勒。
确乎如此,这首《流水》每一句、每一节几乎都是精确的节奏,但完全没有陷入规矩的规整中,听上去远近高低各不同,高逸、沉着、古雅。听过几个今人演奏的《流水》,潇洒有余,而沉稳不足,好似这“高逸”是有技巧营造出来的。
流水音乐:管平湖 - 管平湖古琴曲集(增订版)
琴者 管平湖
青年人总爱追问自由是什么?大约都会犹犹豫豫地回答一句“随心所欲”。之所以会犹犹豫豫大抵是因为只没有找到“随心所欲”前的“规矩”。这“规矩”好比古琴音乐中那根隐藏的细线,时时刻刻牵引着我们去靠近理想中的自己,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来时的原点。
在这条“细线”上随心所欲,才可能像管先生的《流水》一样,忽而巍巍高山,忽而涓涓细流,忽而万壑争流,忽而轻舟已过,余波未散。
这首《流水》被相继载入美国旅行者2号及旅行者1号探测器上的旅行者金唱片,飞出太阳系,成为唯一一首传播入宇宙空间的中国音乐。
我想,再没有比管平湖先生的《流水》更适合飞往太空那无尽、无限、无尽藏了,那技法与心法之间的呼吸,那人生一段一段的呼吸,那不逾矩的从心所欲。
琴音四起,恍惚天地在说话,这大概是古人给我们留下的最为持久、最为深远的智慧。
古琴,生于天地。古琴的三种音色,即是天地人。泛音晶莹、飘忽,代表着天;按音沉实,代表着地;散音,即是原本的七个音,代表着人。七个散音,可泛,可按,变化无穷,但又万变不离其中。
天、地、人之间,不是相互牵制,而是互相成就,不是相互隔离,而是紧密互动。和而不同,最为高级的美。
琴曲,大多是琴人对天地若有所思的感知。
相传伯牙和成连先生学琴,三年未成,伯牙很是苦恼,老师看出他的心思。带他来东海,伯牙对着茫茫大海,海涛声汹涌澎湃,海上飞鸟悲号,远处深山郁郁。伯牙若有所思,与天地共振同频了,写出了曲调“缠绵幽咽,顿错悠扬”的《水仙操》。
水仙操音乐:管平湖 - 管平湖古琴曲集(增订版)
听完伯牙的故事,也就明白为什么《平沙落雁》中可以水天一色,鸿雁远飞,倏隐倏显,若往若来,抒逸士之胸怀。为什么《梅花三弄》里可以有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“的清气。
梅花三弄音乐:龚一 - 第一禅
抚琴,亦是在天地之间。
是苏轼的豁达,在悬崖间抚琴。"且陶陶、乐尽天真。几时归去,作个闲人。对一张琴,一壶酒,一溪云。"童子松下伴读,琴人临悬崖而坐,气定神闲,琴音响在天地之间。
是王维的空明,在竹林抚琴,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。深林人不知,明月来相照。”抚琴,安抚着明月,映照在竹影间。
琴与天地可亲,天地亦反赠丝丝缕缕的静语。琴认真与天地对话,天地亦尊重人。人,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。琴就是这诗意本身,悠悠空空,遥遥渺渺,灵动着,往来在天、地、人之间。
山居吟音乐:龚一 - 古琴演奏法
很长一段时间,不解古琴其中之滋味。只觉着这是清雅之物,怕高攀不上,又怕附庸风雅。而当真正走进琴,它一点也不远,它不过是一呼一吸,生活在“此时此刻”的一呼一吸。
读起明人琴作《溪山琴况》,心里中泛起细纹涟涟。作者徐上瀛每至山居深静,林木扶苏,清风入弦时抚琴,心生淡淡的喜悦不禁感慨,“吾爱此情,不絿不竞;吾爱此味,如雪如冰;吾爱此响,松之风而竹之雨,涧之滴而波之涛也。”
原来,琴的“此时此刻”教人隐去现在执拗的自己,被尘世烦扰的自己,走进如松之风、竹之雨、花之影的琴音,在天地之间徜徉。
大学者陈西滢说,“伟大的作品一定可以叫我们忘记我们黑暗狭窄的房屋,破烂单薄的衣裳。”幸而闻古琴,我想,伟大的音乐一定是可以叫我们忘记有限的自我,而通向无限的天地。
来源:谁最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