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边写边画】
作者:徐刚
我的家乡崇明多柳树。它是乔木,如果未遭台风摧折,树干端直粗壮。儿时,我家门前的民沟边就有一株老柳,母亲说它已活了几十年,树皮灰中带青。每年秋冬时节,总有喜鹊衔着树枝来筑窝。倘是农闲,邻居们便到我家朝东向阳的篱笆墙边坐着,一边晒太阳一边看柳树上的喜鹊。母亲说,喜鹊衔一根树枝就会吐一口血,十天半月之后,做好窝的喜鹊会瘦一圈。农人之独爱喜鹊,其辛苦耐劳为第一,鸣声喜人次之也。
乡下小孩最喜欢的就是柳树。崇明的柳树往往间杨树而栽种,虽然同为乔木,但那垂下的飘拂的柳条,总让人觉得柳树要娇嫩、瘦弱一些。柳枝随风飘动,自由自在,在沟边晃动着绿色,晃动着春天的晨曦,晃动着夏天的夕照。童子爱柳,意在此乎?柳条还是我们的玩伴。在柳条变青后、柳叶初生时,我和生民一人折一支,当作马骑,飞奔在田埂路上。有时也会玩出花样,把柳条当马鞭,但那需在宅前场院中。我和生民轮流当马,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着往前,又轮流做骑马人,一边挥舞着柳条,一边喊:“宝马来也!”这是我们从“扁担戏”(崇明特色,一种小型木偶戏)中学来的。如今想起自己当过“宝马”,不禁莞尔。
上学了,玩泥巴、折柳骑马的日子结束了。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,村里流行起了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的故事,双双化蝶的凄美竟使乡下老少共情。回想起来,也正是在这时候,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在崇明农村开始松动,村子里自由恋爱风潮渐渐生成。可见,即便在四望皆水、蒹葭苍苍的孤岛乡野,对自由爱情的向往也是浪潮一般的。
这本不关我们这些小屁孩的事,然而喜欢在河畔沟旁游荡的我们,有了新发现:春末夏初垂柳浓密时,月色朦胧的夜晚,村里谈恋爱的男女,往往会来到河畔沟旁,在柳树下私语,柳条轻拂,人在其间。清晨,则是别一种光景:民沟边,左侧是柳,右侧是桃,柳叶婆娑,桃花夭夭。桃柳之间是一座水桥,即伸向水面的台阶。有姑娘在水桥上洗衣服,有小伙子在岸边等着,胆大的还会摘下一朵红艳艳的桃花,置于水面,送到水桥上。我等顽童上学时路过,见此景,便从书包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碎碗片,在小沟上玩“削水片”。蓝花碗片从水面上掠过,又蹦又跳三两下后沉没。小沟平静不再,涟漪顿起,搓碎了水中的桃花柳影。洗衣服的姑娘有点慌乱,小伙子便气呼呼地冲我们喊:“‘小棺材’(崇明土语,指调皮男孩),寻打?”我们一哄而散,落荒而去。
小学而中学,人长大了,树长高了。有一天母亲带我去吃喜酒,正好是桃柳下、水桥上的那一对拜堂成亲。小伙子是隔条田埂的邻村人,洗衣服的姑娘还是我家的远房亲戚。回家的路上,第一次,我把柳枝、桃花与爱情联系在一起。草木生情也!

徐刚绘
读高中时,我们的宿舍是一个大宅子,叫黄家花园。宅沟宽阔,水桥是石桥。沟两岸,外岸植杨,里岸栽柳。虽说是有年头的老杨老柳,每年春夏也总是绿意连绵,柳枝拂水。春末夏初的傍晚,晚自习时,教室门口搭起木架,挂着几盏汽油灯,天上星稀月朗,是一幅美景。与我交好的同学杨彪也好古诗词,那个晚上,他找到我,递过一把扇子,要我在上面写几句诗。我稍作思考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写了一首五言古诗:
当年星月下,偷窥沟边柳。
不见恋人面,但闻细语柔。
如今夜读书,恍如江上舟。
茫然水天色,何日泊港口?
港口有杨树,树旁是新柳。
却话三国事,呼朋煮新酒。
看那柳如烟,一丝拨千愁。
男儿有本色,当作四海游!
1962年6月,我应征入伍。我回了趟家,告诉母亲:“姆妈,我想当兵,三年后回来,要么上大学,要么回家陪你种花地。”母亲叹了口气:“你还不到18岁。”临行前,在学校的大操场上,我代表应征的三个新兵讲话,引用了岳飞的“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”及古语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”,结尾又生出了些许伤感:“再见,同学们,‘此时相望不相闻,愿逐月华流照君’。”
崇明的新兵集中到县城培训两天,三天后离岛,列队行进,歌声嘹亮。人群夹路相送,杨彪等十多个同学也从庙镇赶来,拥住我依依惜别。在船舷上和同学们挥手时,看见母亲也赶来了,同学们簇拥着她,为老娘擦泪,挥手,再挥手。汽笛长鸣,江鸥翔集,母亲的影子模糊了,同学们的影子模糊了,岸上的杨树、柳枝也模糊了。我回到船舱,取下背着的军用书包时忽然发现,书包里插着一根尺把长的半截柳枝,能闻出清香来,附着的一张作文纸上写着《诗经·采薇》中的四句诗: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”当时的语文课本并未选《诗经》,但图书馆能借到。除去杨彪还有谁呢?再想却心生疑窦:那字迹要比杨彪的秀丽。未及多想,渡轮在上海十六铺码头靠岸,旋即上新兵专列,在暮色中掠过万家灯火呼啸而去。
我被分配在某部步兵连,进行了一系列单兵训练后,被抽调至师战士演出队,负责文学创作,包括三句半、快板、对口词、相声、诗朗诵、小歌剧、小话剧等。因为创作任务繁重,要熬夜加班,我住上了单间,配有桌子、椅子,还有一大堆空白稿笺及茶叶。在这可以忙里偷闲的日子里,我给杨彪写了一封长信,提及《诗经》、折柳事,并附诗一首:“半柳应作风景看,一丝绿意拂浩瀚。只为灯下负笈人,星夜依然着意悬。”杨彪回信告诉我,柳枝非他所折,向几个同学打听了,都不知情。他提醒我,会不会是哪个女生所为?
我想起,一年前的春天,某日放学后,我在班里写墙报,一位正在收拾书包的女同学对我说:“徐刚,墙报上能多一点题花或小插图吗?比如这期墙报,有你的《杨柳词》,若有留白处,垂下一根柳枝会很美。”是她吗?有可能,但后来再无交集。到县城送行的同学中有她,却不曾说过一句话,也无特别之处。于是不妨假设:那半柳许是天上掉下的,正好落到了我的书包里。
我要感谢那个送我柳枝的人,我由此生出了描摹柳枝的兴趣。“画人难画手,画树难画柳”,后来我临习书法国画,极爱扬州八怪之一李晴江的梅——梅有千百态,虬曲只其一,以及八大山人的柳——简笔三两枝,晃动山野春。
从少年到白发,从江南到西北。创作之余,画梅写柳成了我后半生的业余爱好,直到垂垂老去。2025年元旦过后三天,我还为自己即将出版的《左宗棠传》的封面,画了一株柳树。朋友问,那是左公柳吗?左公柳是左宗棠从湖南家乡引种的柳树,是他收复新疆时一路所栽的行道树。自此,左公也成了大西北植树防风沙、改变生态环境的先行者。我曾在中国西部风沙线行走,到定西时,见过存量极少、树干浑身斑驳、饱经沧桑,却依然绿荫匝地、柳条拂风的左公柳。
我很难说清,我笔下摹画的是左公柳,是八大山人的柳,还是故乡的河畔柳?“柳”者,“留”也,它们皆留在了我的心中,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,成为我时常触摸的柔情缠绵的风景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4月18日 15版)
来源: 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